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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陶塤父母和醫(yī)生曾想讓我像個真正的病人那樣服從醫(yī)院的規(guī)定，自動地配合治療，但那只會換來我一整天的大喊大叫。因為寫著“骨癌”兩個字的卡片就貼在我的床頭，所以所有的人都縱容著我。

　　我不相信自己會得這樣的病，因為我的力氣大，一口氣爬上這幢17層大樓的天臺對我來說跟玩兒似的。可走路時無緣無故的跌倒次數(shù)越來越多，讓我充滿了恐懼感。

　　于是我每日除了睡覺(sleep)和發(fā)呆，就是四處游蕩。看著生命一點點地就這樣浪費掉，想著在某一次跌倒后也許就再也起不來了，我的心中充滿憂傷。

　　我又跑到了17樓的天臺。這是一個秘密，我曾在這里燒掉了自己寫了7年的日記，也曾坐在這里想象死亡的嚴寒，想象著父母在沒有我的時候會什么樣子，直到心情亂七八糟。

　　天臺上的不銹鋼欄桿映出我此刻的樣子：牛仔褲的一只褲腿卷得老高，一件藍色的大T恤肥得不成樣子，帽子松松垮垮地罩著我那一頭五顏六色凌亂的頭發(fā)。我沒有化妝，我在素面朝天地與太陽做著斗爭。

　　有鳥兒飛過，在天空劃過美麗的弧線。我的眼光熱切地捕捉著它的影子，它興奮地伸展著翅膀，使我也忍不住張開了雙臂。

　　我可不可以從這里飛下去，像大鳥那樣張開翅膀，像玉嬌龍那樣，從武當山的峰頂縱身而下？然后我的腦海一片空白。

　　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多小時。慢慢地我注意到欄桿上映出的一個男孩的影子——他靠在一塊水泥護欄上，手里端著一盆花，看不清，但我猜那是一盆天竺紫蝶，紫色的花瓣，有著凌亂的花蕊。

　　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站到我身后的，大概是從我在這里坐下開始，大概更早。他在看我，我卻沒有轉(zhuǎn)頭看他，我只是與他在欄桿上的影子對視。欄桿上銹跡斑斑，我無法看清他的臉。

　　他長什么樣子？是不是有著柔軟的頭發(fā)和濃濃的眉毛？他的嘴唇一定很薄，緊緊抿著的樣子。另有他的手指，應(yīng)該是白皙而修長的吧！可是為什么，我想像不出他的眼睛？如果他的眼睛不夠真誠和溫柔，那將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啊！想到這里，我已經(jīng)決定離開了，只是我的腿，疼得不能再挪一步。

　　“你在想什么？”

　　我有些吃驚，他竟會自動開口說話，在我們以沉默對峙了兩個鐘頭以后。

　　“我在想像你的樣子。”我沒有轉(zhuǎn)頭，都沒有隱瞞。

　　“你在等人嗎？”

　　我說不是，我在等待日落。

　　“等日落？！你在太陽底下坐了兩個多小時，僅僅是為了看它落下去？”

　　我說，是的，我就是想看它落下去。你不要對此表示驚訝，那樣我將很懊悔跟你發(fā)言。

　　他不再說話。

　　天突然之間之間之間陰了起來，大塊大塊的烏云在我的頭頂游弋。我想我真的該走了。我在努力使自己站起來，又聽他說：“你就不想轉(zhuǎn)頭看一看我的樣子嗎？”

　　我沮喪地垂下頭。說，不想，因為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事兒的終局，所有的終局都不是我想要的。

　　我從欄桿上看到男孩放下手里的花盆，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嘴上吹起來，是塤，他居然會吹塤！修長延綿的調(diào)子將《回家》的旋律詮釋得更加迂回繚繞，直至滲入肺腑。

　　我安安靜靜地聽著，欄桿上他的影子在伴伴隨著節(jié)奏微微地晃著。這個我不知道姓名甚至不知道模樣的陌生人，伴伴隨著那支熟稔在心的曲子從他口中的流出，我仿佛覺得那個身影也已熟悉了千年。

　　等到一曲終了，我早已淚流滿面。

　　我說別再吹下去了，我的眼淚已經(jīng)流得夠多了，那種聲音讓我感到心正在墮落。

　　他停下，我看到他的影子似乎猶豫了一下，然后走到我身邊，坐下。

　　我偷偷地看他手上的塤，是陶制的，有著玉的圓潤和虎魄般的光芒，像一顆成熟飽滿的果實。

　　他側(cè)過臉仔細地打量我，我們的目光撞到了一路。我的心有瞬間的悸動。那張臉，與我想像的一模一樣，柔軟的頭發(fā)，濃濃的眉毛，另有抿著的薄嘴唇。他的手指，果然是白皙而修長的，那只塤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里，優(yōu)雅而從容。我笑了，因為我看到了他的眼睛，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沒有讓我失望，真誠而溫柔。

　　我說，為什么要坐下？我以為你該走開的。

　　他說：“因為我有些好奇。你讓我想到一只色彩艷麗的小貓(kitty)，一只笨笨的，滿懷心事的小貓。”

　　我說，我曾經(jīng)想變成一只貓，大概一棵天竺紫蝶。

　　他笑起來，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。他的笑聲爽朗而溫暖，像童年時父親(father)的笑。我真想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，讓淚水將所有的惶惑與恐懼感沖刷干凈。想著沒有未來的未來，我的心情糟糕極了。

　　我嘆了一口氣，說，我是一個骨癌患者，我的生命是以天來盤算的。可是我才只有19歲，我真的不想等待死神的來臨。與其這樣，還不如早一步離開這個世界。

　　淚水流得到處都是，我把頭慢慢地伏在膝蓋上。他拍了拍我的頭，我就趴在他肩膀上大哭了起來。他的肩膀那么開闊，而且溫暖。我將所有的眼淚和鼻涕都抹到了他的襯衣上，將所有的委屈和驚駭都宣泄在了他的肩頭。

　　我抬起頭，不美意思地說，對不起，把你的襯衣弄臟了。他笑笑說：“不要緊。你知道嗎？明天的這個時候，我將躺在手術(shù)臺上，我的胃會被切掉一半，因為癌。”

　　我停住，然后淚水涌來。我拼命忍住，沖他笑笑說，謝謝你。然后轉(zhuǎn)身就走。他追上來，拉起我的手，說：“我送你回家吧，看到你又開始珍惜生命，我很高興。”

　　淚水終于沒有忍住，依然流了下來。

　　他又說：“這個塤送給你，讓它陪你度過康復(fù)以前的日子。”

　　我用手擦掉眼淚，說，不行，我受不起，它對你來說一定很主要。

　　“是，它對我很主要，所以送給你。”

　　起風(fēng)了，風(fēng)掀起他的襯衣。他慢慢地轉(zhuǎn)身，然后慢慢地走了，像電影中的慢鏡頭回放。

　　我把塤放在嘴邊，一絲陶質(zhì)的涼意從我的嘴傳到我的心。

　　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，我吹響了塤。有些凄涼卻剛強的聲音，使不遠方的他回過頭，對我招招手。我也沖他使勁地揮手，淚水和雨水順著臉頰滑落……

　　回到病房，我洗了澡，換上了病號服，安靜地躺在了床上，把那只塤擺在枕邊。

　　陶制的，有著玉的圓潤和虎魄般的幽幽光芒。